信息时代,病毒时代。新冠病毒(Covid-19)在中国的疫情大致已经得到控制,大家慢慢恢复正常生活,口封着,心荡漾。冬去春来,去年这个时候,暂居的北京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今年冬天一直在柏林,院子里的花还没有开(写下这句话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前,现在日本人捐赠,沿着柏林墙的樱花已经开了),家里关着窗户,开着暖气,花儿已经提前开放。其实这些都是花店买来,大冬天也会开的花。正好就在柏林政府宣布戒严的那个周末,欧洲北方这个每年都感觉永无尽头的寒冬似乎嘎然而止,柏林晴空万里,像是在惩罚,认真听话,在家关着的我们。其实这是我平时生活工作的常态,禁足并没有带来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花店因为不是“生活必需品”,统统被关掉。
信息时代,病毒时代。新冠病毒正在欧洲和世界各地蔓延。好像武汉春节时的场景又在各个熟悉的欧洲国家上演,我十年前读博士的第一站贝加莫就是意大利的重灾区之一,图宾根母校也在德国排名第二的重灾区Baden-Württemberg。上个月公众号上被迅速转发的长文,激动不已,要标榜自由公民、启智愚蠢巨婴,如今也像柏林空荡荡的大街一样消停了。国人尸骨未寒,欧洲的乌云尚未聚满,就有人就按捺不住崇拜之情急急宣讲,邀功的架势比那些在尸体上跳舞的官员还难看。欧美理论圈各大拿也纷纷建言献策,大流行还没有演完第一折,就急急出来下定论,要么急切地证明自己或者自己偶像的理论是对的,要么炒一堆冷饭,有的恶心地让人难以下咽,比如法国哲学家巴迪欧在Verso出版社的博客上发表的那篇前后矛盾的文章。
英文里面那个不幸的比喻gone viral:爆红,病毒式传播,说的是互联网时代的传播学问题。2018年底网红毛毛姐的抖音视频“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就是这样一个病毒式传播的例子。Covid-19新冠病毒迅速传播的同时,相关的新闻报道、反思抗议也极速刷屏。最近几周,国内的相对消停引发的是家庭微信群和朋友圈里的各种危言耸听,甚至幸灾乐祸。为了证明“民主的失败”和“自由的代价”,各种劣质拼凑的假消息被迅速转发,传播速度不一定比新冠病毒慢。互联网时代传播学从病毒学那里借来的词汇从话语返回肉身,顺便搭上了几万条命(在更新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十几万,就差一点几十万了)。
陆兴华最近说:“手机平台上屏幕上的信息病毒,比Covid-19更毒,都是人传人,通过手指传染,而你却以为买个高级口罩就能对付。” 高级口罩好像还容易界定:一分钱一分货,贵的就好,抬价囤货也就是用了这个民间智慧;但是还有其他的高级口罩,比如“一向理智的德国人”,或者“厉害了我的国”, 或者下面要说的几个例子,这些“高级”口罩有的是抬价的结果,有的是包装营销的效果,有的可能仅仅是因为说了英文(上上周英国首相进入重症监护,不知那些买了“英式群体免疫”高级口罩的人做何感想)。不论是哪种高级口罩,使用不慎会带来更大的危害。西方各国“口罩无用论”的宣传,最根本的原因是口罩供给不足,乍眼一看就有很大的逻辑漏洞:如果口罩无用,为什么可以保护医务工作人员和重病患者?为什么在东亚各国普遍推行的防疫方式到了欧美就会奇怪地失效?不过前几周(3月23日)的“新冠病毒每日更新”的广播里,德国钟南山,病毒专家Drosten教授都松口了,最近几天德国也开始建议使用口罩。其实“口罩无用论”的宣传并没有逻辑漏洞,因为它的核心论点是:“非专业人士不会正确使用”如N95那种专业高级口罩,而且全民戴上口罩会给带来虚假的安全感而导致掉以轻心。
如今狂风大作,“黑暗笼罩着广场,街道和城市,和我们的生活,让一切寂静无声”——教宗方济各对罗马和世界的祷告(Urbi et Orbi)如是说。大时代,各施各的法,各有各的优点但也各有各的难处,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跑出来下定论。最近西媒全心投入“抗新冠”,先前对中国的酸怂和嘲笑,各种以侮辱为乐的“自由表达”比比皆是。这段时间国内情况转好,同样的酸和黑忽然雨后春笋:不是配进行曲邀功请赏的煽情红片,就是也配乐对国外惨状幸灾乐祸的黑片。还有一种更黑心的,连音乐都不配,放大个案,宣传回国的人都是不知感恩,骄纵跋扈,行走的病菌,音乐没配但押韵不忘:“国家有难你不到,回国投毒有一套”。
这种新冠和(假)新闻病毒并驾齐驱的时候——尽管口罩不一定能完全对付,但是使用得当,还是可以大大减少风险的。下面要说的几个例子,是在最近在中外社交网络上看到的,有的被广泛传播,有的只是昙花一现,不过都在某种意义上被当作高级口罩来使用,我捡起来说,也有点重复使用口罩的危险。不过,我只身一人在柏林禁足,旁边的外国流朱浣碧崔槿汐,除了寒暄几句“你家人还好吧?”和“哇,武汉清零了!”也没法和她们说清楚国内复杂的情况,当然,和我常常一起视频喝酒的叙利亚,巴勒斯坦,墨西哥和黎巴嫩的朋友们都来自极其复杂的国家和文化,并不是人家没有能力“读懂中国”。所以我也中了手机的毒,对国内外情况的关切和爱莫能助,让我放下戒备,把新冠病毒锁在外面的同时对互联网的信息病毒大流行敞开双臂。我这柏林小屋的方寸天地禁足,确实用不上什么口罩,但是面对这肆掠的网络病毒怎么办?既然“口罩无用论”的核心既然是技术问题,那么我们看一看这些防毒的高级口罩,应该怎么才能好好使用,弄清楚了使用方法,即不使用,也起码可以避免“重复感染”。
这第一个例子其实不说也罢:秘鲁作家略萨忽然上了热搜。事出有因,已是西班牙籍,居住在马德里的略萨在西班牙国家报,发表了一篇名为“新冠病毒:回到中世纪?”的文章,因为里面的一句说中国的话,引得了中国驻秘鲁大使馆(之后外交部)发表抗议,抗议又被网友戏称为“跨国训诫”,毕竟,李文亮医生音容宛在,武汉训诫单上让人作呕的简单粗暴让人心有余悸,重新上演难免让人愤怒。Pen America乘机发言称略萨被中国政府诽谤,企图对其审查禁言。但是这个坑很可能是那条义正严辞的国家级抗议自己去跳的。
不过比较奇怪的是,在这个动不动就病毒式转播的年代——就连巴迪欧那种不加考证的疯话(包括“武汉省”这种低级错误)都有人孜孜不倦的转发——略萨的评论文章,在拉美和西班牙朋友圈里竟然没有一人转发,就连那本自作聪明的《武汉热汤》(Sopa de Wuhan) 合集都没有收录这篇文章。合集由阿根廷普拉达大学一名教员和一个独立出版计划ASPO发起,收录了多篇知识界对于新冠疫情的反思文章,其中有西班牙语原文或翻译;ASPO的新冠系列第二本《高烧》(La Fiebre) 基本收录的是西语世界的反思文章,也不见略萨踪影。要不是大使馆的抗议声明,要不是国内朋友圈忽然冒出很多关于略萨的文章和“跨国训诫”的新词,要不是各大书店网店对略萨作品全部下架这种粗暴操作,略萨那篇文章很可能直接石沉大海。这个六十年代参加过拉美左派阵营与古巴、哥伦比亚、阿根廷、墨西哥的拉美大左派并肩作战的秘鲁作家,很快”意识到了自由的可贵”,摇身一变,开始为自由市场和私有化宣讲,直到把肆掠全球的新自由主义说成民主自由,如今美国特别是美国的大多数穷人正在经历的劫难正是和这个新自由主义脱不了干系。所以国家级抗议也就算了,万万不可囫囵吞枣把他当成高级口罩用来抵抗万恶的审查制度,除非以毒攻毒,不然小心和他一样走火入魔。
大时代同舟共济,其实还是各划各的船。但稍有懈怠,一厢情愿,就可能成为假消息的温床。西媒,包括在舆论上比较中立的媒体——至少不是Fox News那种以宣传假新闻为宗旨的,也会冒出“中国吹哨人医生被关押坐牢”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最近还出现一种奇怪的假新闻:正面假新闻,一条转多次转发,说是为了反对武汉刻板印象,集结了中国各大城市的航拍视频在脸书和Whatsapp群里被多次转发,这个长达7分钟的“疫情后的武汉”视频里面,可能只有一两张照片是武汉地标,其他的包括三亚,贵阳,广州,西安。不过起码这个出发点是“正名”。
假消息防不胜防。于是还出现以假治假的假消息:一条微博说意大利外交部长质疑中国外交部捏造意大利人唱中国国歌感谢中国对意大利雪中送炭。但新闻来自一个名为Linkiesta的意大利自媒体,是一则评论式的短文,批评的对象是意大利外交部和外交部长Di Maio,使用的是虚拟语气:Se fossimo un paese serio, nonostante l’emergenza, la Farnesina e Di Maio si farebbero sentire[粗译为:如果我们真是个严肃的国家,那么就算是紧急情况,外交部和Di Maio(部长)应该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所以这个自媒体既没有对中国喊话,也没有报道什么意大利外交部长批评中国,而是一个向内的自我批评:“se fossimo un paese serio”。
如果说魔法部最近疯魔似的失去大国风度,各种自愿跳坑,娱乐化低智化发言,被点名批评情有可原,活该被骂,那么下面这种解读就只能使用“自作多情”四字形容了。
柏林Robert Koch Institut的冠状病毒专家和北德电台做了一个很受欢饮的科普广播,里面的一些对话被翻译成中文,这是对话的第一个星期,三月五号,德国的疫情还不明显,作为德国钟南山的Drosten教授已经高瞻远瞩,号召大家防范于未然,并且很不客气地指出了德国社会面对流行病会面临的一些关键问题,这期的标题也很直白的叫做“Es ist nicht die Zeit für Egoismus” - “现在不是自私的时候”。微信号下面,不出意料地成为了网友们对于政治体制,国民素质较真的地方。一条获得很多点赞,也有人专门拿出来转发的评论引起我的注意:
“Egoistisch这个词,在Drosten的上下文里,觉得翻译成中性的‘自我意识’比较好。自我意识以及个人主义是相对集体主义的一个概念,他不要求公民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也就让一个集体不能用简单的道德绑架来迫使个人让步。他不是只有负面效应的,个人主义强大的社会往往比家长制的社会,更能培养出具有双向公民意识的公民,公民相对更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在疫情防御的当下,可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关键因素。政府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去看管每一个个人,而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更关键的地方。”
Egoistisch这个词有没有上下文,都是“自私”的意思,如果真是结合了Drosten的上下文,这个词的本义“自私”就更清晰,Drosten的听众虽然五湖四海,但是讲话的主要对象还是多数还是德国本地人:“unsere Bevölkerung ist viel egoistischer als die chinesische Bevölkerung” - “我们的民众比中国民众自私很多” 这里不仅用了比较态“egoistischer”还再加了一个”viel”-“更加”;同一段话下面就举了各种比如大抢购,足球赛照踢舞照跳,等等。这个3月5号给出的提醒似乎危言耸听,当时全德只有545例确诊虽然当时大街上依然歌舞升平,大型集会,音乐会,足球比赛依然如火如荼,事实上一些地方的超市已经出现了抢购囤货的现象。今天4月20号,一个多月,确诊已接近十五万。
入夜,罗马教宗站在雨中空旷的圣彼得广场,从马可福音的一个故事讲开,号召全世界善男子善女人同舟共济。此前一周,德国总理默克尔也对公民喊话,掷地有声,提醒大家,每天上升的死亡数字不是抽象的统计,“而是一个个的人,可能是父亲、祖父、母亲、祖母、伴侣”,又再加一句:“Niemand ist verzichtbar”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遗弃的)。直到今天德国的感染病例依然没有到达拐点,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被听进去了,大街上还是时时见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朝气蓬勃,呼气着自由的空气,履行极具“自我意识”的公民责任——想干嘛干嘛。中文的“巨婴”大概讲得就是这种迎风阔步的状态,所以这种脱离现实来吹捧的高级口罩是极其危险的。超负荷工作的急救站护士毫不客气——不过大概因为没有“巨婴”这个词汇——在Instagram上录了一段视频,质问那些开新冠派对(Corona-Party)自由轻盈的年轻公民说:“haben sie euch eingentlich ins Gehirn geschissen?” (您们脑子进屎了吗?)
按照历史经验,新冠病毒远远没有结束,“西班牙流感”持续了两年,新冠会坚持多久不得而知。这种时候宣讲任何一种制度,任何一种理论,任何一个国家的更先进,更优越,都会自打嘴巴,而且十分危险。欧美对自己制度和能力的过度自恋不就让各国吃了大亏。而且,就像中国人常说的: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在美国,受重创的还是穷苦大众:黑人和拉美族裔,他们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但是中流砥柱,和中国,德国,法国,西班牙一样,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干着的却是保证社会基本运行最重要的工作:清洁工,搬运工,快递,护理等等等等,也因此最容易被感染,同时也最不受保护,很多人连一个最基本的口罩也没有。
入春,德国每年的白芦笋已经新鲜上市,今年超市里躺着都那些看起来都病殃殃的不太高兴,不知道是看不惯不戴口罩的大多数,还是因为前几天从罗马尼亚被廉价专机接来专门做春收的廉价短工,因为感染Covid-19死在德南的田里。
德里大学河边的鱼摊,夜幕之下犹如世界剧场。笔者摄于2017年12月
First published by the Podcast "Rolling Congee" of Guangzhou Times Museum
生滚粥#2 广东时代美术馆 on April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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